段新民
每年冬天,母亲都要酿一坛酸醋,供我们全家一年食用。盛醋的器皿是一个黑色的坛子,肚儿大口儿小,当地人把它称为“海子”,是在陶瓷厂当大师傅的父亲亲手制作的。醋坛子放置在我家堆杂物的凉窑里,与米瓮、面瓮和咸菜瓮立在一起,显得有些与众不同。每次用醋,都要用“舀子(当地人称为拎子)”去坛子中取一小壶。这坛子说来也怪,一壶一壶地把醋舀走了,却并不觉得醋液明显减少。下次再去取,还是满满盈盈。母亲说,坛子里应是有神醋鳖,会往出生醋的,我们家积德行善,估计是老天在特意照顾。我们几个孩子将信将疑,每次去打醋,总要刻意留心,但谁也没见过醋鳖。
幼年时我居住在老家农村。那时候村里很穷,家家户户食物都很短缺。主食以高粱面、玉米面为主,逢年过节才能吃顿莜面、白面。副食一般都是山药蛋,每日三顿饭,顿顿都离不开它。调味品更是简单,咸盐、黑酱,另加酸酸的老陈醋。主妇们为了增加饭菜的色香味,都要往菜里放一些咸盐,加点酸醋。外观黑红黑红,舌尖酸咸酸咸,既能迷惑眼睛,又能勾起食欲,也确是穷人的无奈之举。
记得小时候,每家每户冬天都要自个儿腌菜酿醋。不论丰年还是歉收年,酿醋是雷打不动的事情。母亲是操持家务的好手,秋收结束后,便开始为腌菜和酿醋做准备了。腌菜的原料主要是茴子白,将茴子白切碎放入瓮中,置入盐块,再在上面压一块大石头,过段日子便入味了。盛入盘中,作为一种副食,大家伙儿就着饭吃。而酿醋就不那么简单了,工艺复杂,流程繁多,时间也长,从秋后一直要到年关才能完成。
我依稀记得当时酿醋的第一道工序好像是发酵。就是将上一年留下的老曲拿出一块,碾碎后同小米熬制在一起,然后倒入一只大瓮中。大瓮要置于炕头最暖的地方,瓮外面还要裹上一层棉被保温。时间长了,瓮中的东西便变成紫红色的糊状物了。瓮中放一木棍,我们几个小孩每天都要揭开盖子,抢着棍子去搅拌几下。搅动的同时,那瓮中之物也“唰唰”作响,像开了锅的稠粥,上下翻滚着。
大约过了个把月,瓮中之物便发酵成功了。这时,父亲要搬两个硕大的盆子到炕头,母亲便将发酵的糊状物加进盆里,再放一些谷糠、麸皮之类。加上盖子,裹上被子,一放又是一月有余。其间,炕头烧得通红,我们都抢着要到盆子边上去睡。搂着暖暖的盆子,盖着厚厚的被子,嗅着酸酸的味儿,做着甜甜的梦。
醋曲发酵完成后,便要开始酿制,当地称之为“淋醋”。将醋曲放入一个大缸中,缸子下端有一圆圆的小口,小口旁边支一大盆。将烧开的开水舀入缸中,淡淡的醋液便从小口缓缓流入盆中。每天夜晚,这“淋醋”的声音如小溪流水,汩汩地流淌着,伴随着母亲纳鞋底扯线的“哧啦”声,窗户外面或高或低的犬吠声,我们酣然进入梦乡。
刚“淋”出的醋液并不是成品,颜色淡红,酸度不高。这时,母亲要在每天晚上,将这些液体置入几个小盆中,端到院内的高处放下。第二天早上出门一看,每个盆子中的液体便结冰了,光光的、滑滑的、红红的,像古代人梳妆用的铜镜似的。将盆子一一端入家中,用小木棍从中间戳下去,便揭起一个圆圆的冰块来。再将这冰块放入竹篮中,篮子底下置一小盆,冰块因温度的变化,便将水滴入盆中,称之为“困醋”。到得下午,篮子中的冰块便只剩下白白的圆盘了,而下面的盆子中却是红红的醋液。如此数次,醋液便越来越浓了。个中原理,我想可能是因醋和水的冰点不同,用结冰的方法提取水分的。
“困醋”的过程要一直到年关,也是一年中天气最冷的时候。我们每天放学后,回到家中第一眼看到的,便是放在炕头、箱盖、灶台上,像雕塑一样装有冰块的篮子。去问母亲看哪一块已“困”完可以扔掉了,大家便一窝蜂拿上跑到院内闹着玩儿。有时口渴难忍,也不免掰一块含在口里当冰棍嘬,凉凉的、酸酸的,还真比现在的冰糕有味儿。
醋制好后,母亲便一盆一盆装入坛子,置入凉房,吃饭时再随用随取。常将上好的醋装入壶子,送给没有做醋的人家,或捎回城里的亲戚家,让他们享用。
后来,我们全家搬到了城里,因条件所限母亲便也不再酿醋了,我们也从此再没有吃上手工醋了。有一年,父亲回老家带回来一壶颜色黑红的糊状物,说是老坛子里剩余的陈醋。虽然年代长了,香味仍很浓烈。我说,老醋时间久了,怕已不能食用了。父亲说,能吃也舍不得吃了,那醋已成宝贝了。我后来才知,他用那壶老醋,敷在自己的脚后跟上,竟然治好了多年医院都治不好的皮肤病。后又将剩下的醋分送给了患有同样疾患的邻居,大家用了后都说很有效。
老家我已很久未回去了,听说原来的大村现在住的人也很少了。村里的人们也不再自己酿醋了,都拿着壶子让人从城里买现成的往回捎。我从小养成的吃醋习惯,至现在仍没有改变。可无论吃什么牌子的醋,总觉得没有母亲当年手工酿制的醋香。那一坛老醋,以及老醋的故事,成了我永远也无法抹掉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