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国成
幼年的时光懵懵懂懂,没有留下多少痕迹;长大后的时光年复一年,被匆匆忙忙的生活和工作压力如流水般冲刷得模模糊糊,唯有儿时过年的情景却像镂雕一样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。
年味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陆陆续续到来。这一天晚上要祭灶王爷上天,孩子们就能吃到麻糖、稀圪旦了。稀圪旦是用黍子米面做成的一种圆圆的饴糖,麻糖是在一小板饴糖上再涂上一层芝麻。这些本来是供在灶爷牌位前的供品,但大人也要给孩子们吃。一年一度才能见一次。灶王爷的牌位前要贴一副对联曰:“上天言好事,归宫降吉祥”,有点小小的贿赂的意思:灶王爷吃了稀圪蛋,糊住嘴,到玉皇大帝那里,不要说这家人的坏话,只讲这一家人今年做的好事,等到春节再带着吉祥归来,保佑这一家人新的一年平安幸福。这天,在灶王爷牌位前上了香,摆上贡品;再在院子里放一根麻炮,就算送灶王爷上了天。然后大人们边分麻糖边吓唬孩子们说:从灶王爷上天到过年前这一段时间,人间没有神的守卫,外面怕得很,不要到处乱跑和大声说话,晚上也要早点回家。
从二十三这天迎来年味后,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各种准备,准备过年的各种好吃的。最好吃的就是黄儿和年糕了。黄儿是用黄米面做成的折饼,年糕是用软米面制成的油糕。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智慧结晶,是只有婚丧大事、过年才能吃到的美食。但那时黄米面和软米面少得很,有的人家干脆没有。没有怎么过年,那就掺些玉米面或者用软高粱面代替。玉米面是国家关心我们发放的救灾粮,软高粱是有些村里自产的粮食。
摊黄、做糕时是全家人最开心的一天,大家一齐动手做,边做边谈笑风生,欢天喜地地吃。平时饿着肚子的小孩子这一天可以放开肚子吃个饱。但做好放到瓮里储存起来后就不能再随便吃了,要节省着吃、计划着吃。无论谁家做事儿,油糕都要送给左邻右舍来共享。送邻居时候送六个、八个或者十二个,不能送五个或者五个的倍数,这是有讲究的。那时,我家做黄、做糕很晚,得等到腊月二十七八,父亲单位放了假才能做。我看到邻居谁家先做了,就嘴里含着口水等着人家快点送来。可惜那时每家做得都不多,往往过完年还不到正月十五就全部吃完了。接着又是饿肚子的一年。
“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,二十四扫窑掏炕灰拾翻!”儿时的童谣就这样传唱着。做完黄儿和糕后,就是彻彻底底地打扫卫生,准备干干净净地过年了。因为许多人家住在窑洞里,烧火做饭,一年四季的灰尘蒙上了墙壁,所以要“扫窑”。又因为睡的都是火炕,一年来进入炕道里的煤灰满了,需要“掏炕”。扫窑掏炕搞卫生是最累最脏的活儿,全家人干完活都是灰头土脸、蓬头垢面的。好在把一年四季的灰尘都打扫干净,灶火也轻轻松松、通通畅畅的了,一家人就高兴。打扫完卫生后,就是置办年货,我记的童谣还有:“二十四,核桃柿饼子炕头抛;二十六,点心蒸下两排溜;二十九,提上壶壶灌烧酒!”童谣是天真的,也是美好的,但也是很难成为现实的。那些年过年我们家从来没有核桃与柿饼,也没有见到过现在所谓的细点心。我这里说的点心就是指圆形的白面馍馍。白面馍馍我家过年也没有蒸过两排溜,只有母亲用很少的白面配上玉米面蒸几个,用来大年初一“接神”时当供品。
这童谣还唱道:“葱花花,大料面,猪肉疙瘩炖肉片!”“猪肉疙瘩炖肉片”是我们这里的方言,是指用油炸过的大块猪肉,这又是当年过年时许多人家只能向往而吃不到的佳肴。我记得我家过年父亲买回几斤粉条、几斤豆腐和三两斤猪肉来与土豆小炒吃就很不错了。但是有一年,我们家破天荒吃到了大块的猪肉。 那年月母亲真是辛劳,她经常到附近机关和学校的食堂担泔水,用泔水拌上挖的野菜、打谷剩的谷糠,在自家院子里养一头猪。从几斤重的小猪娃饲养到几十斤、一百斤左右后,赶到食品公司,以毛重每斤三四毛钱的价格卖掉,就能给家里增加点收入,以填补父亲微薄工资养家的不足。春夏秋,猪都是拴在院子里以免跑出去糟蹋庄稼,到冬天地里没有了庄稼才将猪放出去。这年腊月快过年的时候,我们家刚刚长到四五十斤半成品的小猪突然“吱吱呀呀”地嚎叫着从外面跑回家来了,我们一看,猪嘴的下巴没有了,满腔鲜血淋淋。原来是生产队的菜园子冬天尽管没有菜了,但看园子的人嫌猪用长鼻头掀土,便把用来炸野兽的小炸弹裹上吃的放在园子里炸猪。看着可怜的猪,母亲和我又气又疼哭出了声音。父亲回来了安慰我们说:“不要哭了,卖是不能卖了,杀掉它,咱们过年吃肉吧。”父亲年轻时给有钱人家做过饭,用猪肉做下的烧肉、炖肉、酱梅肉、肉丸子、酥肉都特别好吃。我们用小猪过了个好年,但损失了几十块钱的收入。几十块钱在那时候对一个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,是能办一些大事情的。更让我至今依然心颤的是那只小猪,被炸掉下巴后淌着鲜血,“吱吱呀呀”地沿着回家的路一路跑回来……
那时候过年,还有让我们格外喜悦和欢乐的一件事,就是贴年画。贴年画前先要糊窗户,窗户全部是木框架,没有玻璃或者很少有玻璃。先把窗户上的旧麻纸撕掉,扫擦干净。重新往上糊白白的新麻纸。糊白麻纸前要往每个小窗框的角落处贴上红绿色的三角形纸,以凑成各种鲜艳的图案。有些人家还要再给白麻纸上贴上各种花鸟鱼虫的红色剪纸窗花。过年前后,无论走到谁家院子里,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旧貌换新颜,喜气洋洋的新窗纸。白的雪白,红的耀眼,花的鲜艳。糊完窗户就是贴年画。年画只有到新华书店才能买到,父亲买回来的年画五彩斑斓,是一幅幅动人的画卷。我和哥哥弟弟兴高采烈地拿着图钉一幅又一幅地往屋内的墙上钉。有的年画是一张一幅的完整画面,一个主题;有的年画一张分十来个方格画面,每个画面配文字说明,组合成一个长篇故事连环画。有的年画是连年有余,鱼儿在水中欢快地跳跃;有的年画胖娃娃手持莲花,笑容可掬;还有牡丹花绽放的绚烂无比……而最让我赏心悦目的是“武松打虎”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”“空城计”“红楼梦”等具有历史知识和文学雅韵的年画。我有不少文学历史、文化常识的启蒙就是从那时的年画中得来的。年画贴好后,不仅全家人围在一起欣赏,邻居也相互串门品鉴,如同参观画展。那时那景,充满了浓浓的快乐的年味。
我们这里将大年三十除夕叫“年初”。“年初”这一天特别忙,要给离去的亲人上坟、要贴春联、还要垒“旺火”。我们这里把写春联叫“刷对子”;那时候没有现成的成品商品对联,所有人家的对联都是自己在红纸上用毛笔书写。不会写字或者家里人写不好的就请别人写。对联的内容大多数是写字的人自己积攒和编纂的。春联贴出后人们就沿街到各家大门口去欣赏,谁家的字写功好,谁家编的对子语句好。
“穿新衣,戴新帽,清早起来响鞭炮”也是那时过年的童谣。我们不可能每年过年都能穿上新衣,大多时候只能或祆或裤穿上一件,就让我们高兴地直跳,因为我们家五六个孩子,父母亲给每个孩子都穿上新衣是很困难的。那时候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。新衣服穿不得,但清早起来的响鞭炮还是最快乐的。大年初一凌晨,父亲走到大门外放一根大麻炮,回家将白面和红枣做成的枣牌摆在灶王爷牌位前,上了香,这就算又把灶王爷接回来了,人间又有了保护神。我们又可以大声说话,到处乱跑玩耍去了。接神完毕,点燃用黑炭垒成的旺火,用高粱秆编成的圆盘子使劲地煽,越煽焰火越旺,火光烟雾直上云霄,传说这是为了把九头鸟熏晕。传说九头鸟是一种怪物,过年时会飞到人间给人们带来不祥。孩子们围在旺火旁放鞭,鞭炮最多一二百响,噼里啪啦要响好大一会。我们常常把一长串鞭炮拆开,一个一个地放,这样可以节省着放很久,很过瘾。那时根本没有声音巨大、持续时间很长的豪华烟花。后来有了“起火”,射到天空后能发出“叭”的一声响,这就够神奇了,所以我们高兴地说“起火带炮,红火热闹!”爆竹声中夹杂着孩子们狂欢的笑声,这是我们过年最开心的时候。
“饺子”在我们这里叫“扁食”。在那艰苦的年代,每年大年初一早饭的“扁食”还是能吃到的,是母亲用胡萝卜馅包成的。吃完后我们就给父母亲磕头,要“岁岁钱”。父亲往往只给我们每人几毛钱。一发岁岁钱,我就等着书店开门后去买小人书看。有时父亲又把他和其他亲戚给我们的“岁岁钱”都收去了,说是到静乐县城去买更好看的书。但是往往父亲不去买书,钱也不给我们了,毕竟在那个年代把钱用在生活上更打紧。吃完饺子后,左邻右舍和我的那些发小玩伴就来“拜年”了。
那时候,人和人差别不大,穷富高低贵贱之分很小,无论谁到了谁家都不尴尬,手不伴礼就相互拜年。大家说着吉祥喜庆、相互祝福的话语,人们之间自然亲切,仅仅通过春节串门就加深了彼此间的感情。
“人间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。”如今炫目的世界变化阻挡不住我对儿时时光的回望,回想起来虽然有些苦涩,但更多的是欢乐。经年以后我终于明白,欢乐的背后是父母亲那一代人付出的艰辛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