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版：文化·生活
安小花
第一次见它时，它才三个月大。通体雪白，像一个毛茸茸的雪球，跟在它妈妈身后满地撒欢，偶尔还会跑过来蹭我两下。朋友说它是纯种的博美，特别聪明。
我向来不喜欢小动物，觉得它们麻烦，但看见这个小家伙，却莫名地生出几分喜爱。我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身体，那触感像极了抚摸婴儿的皮肤。我把它轻轻抱起，贴在胸口时，一股温暖的气息穿透了我的身体。
朋友说，大的我舍不得送人，可养两只又太累，不如你领养小的，做个伴儿。我说，养狗太麻烦，到处拉尿。朋友指着她家狗狗说，你看，它都是自己上厕所的。我一看，狗妈妈正踩着小凳上马桶，尿得一脸从容，真是让我大跌眼镜。
就这样，从没想过养狗的我，心血来潮领养了这只小博美。我到宠物用品店给它买了狗粮和衣服，将它打扮得像公主，在小区里招摇过市。大家纷纷围上来看它、逗它，夸它长得好看，我心里很是骄傲。
第二天上班前，我指着厕所告诉它要去那里拉尿，但晚上下班回来，却发现家里一片狼藉，茶几前面那坨差点被我踩到的屎更是让我怒不可遏。我指着屎质问它，为什么不去卫生间。它耷拉着脑袋，夹着尾巴用眼角偷偷瞥我。我一把将它拎起扔到屎跟前，警告它下次再这样就狠狠揍它。它缩成一团，哆嗦着不敢看我。
我想它可能刚来不适应，便消了气。它见我不生气了，立马活跃起来，寸步不离地追着我。晚上睡觉时，它怎么也不肯回窝，硬是想跟我同床共枕。那傻里傻气的滑稽样，着实把我逗乐了。
然而，祥和并没维持多久。第二天早上醒来，地上又出现了尿渍。我想着吃得少、喝得少，屎尿也会少，于是刻意将狗粮和水减半。可晚上回家，依旧屎尿遍地。我强忍着愤怒收拾干净，将它拎到卫生间，告诉它这里才是拉尿的地方。它耷拉着脑袋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为了防止它到处拉尿，我干脆上班时不给它放狗粮和水。这一招果然奏效，拉尿次数明显减少。这样过了一个月，我发现它明显瘦了一圈。再牵着它在小区遛弯儿时，见过它的人都说，这狗瘦了，没刚抱回来时好看了。我心里莫名地恼火。
我依旧坚持白天不给它吃喝，可这样的和谐也没维持多久。一天下班回家，我发现地上到处都是大米和踩得稀碎的红薯，以及遍地的屎尿。这才想起早上走得急，厨房门忘记关了。它自知理亏，尾巴夹紧躲在角落，圆滚滚的肚皮像要撑破似的。
饭味儿、尿骚味、狗腥味儿混合在一起，整个屋子奇臭无比。我愤怒到了极点，冲过去朝它肚子狠狠踹了一脚。它疼得嗷嗷直叫，钻到了茶几底下。我一把将它揪出来，又狠狠踢了它两脚。它尖叫着又钻到沙发底下，直到晚上睡觉都没有出来。
第二天，它似乎忘记了昨晚的遭遇，照旧摇着尾巴把我送到门口。我无奈地指了指卫生间，叮嘱它记住去卫生间拉尿。我心里明白，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它折腾死。扔垃圾时我突然想到，白天我不在家时可以将它放到扔垃圾的小隔间。
我在水泥地上铺了个垫子，把它放进去，又在门口挡了一块木板防止它跑出来。它尝试几次跳不出去，也便不再折腾。隔间太小，没有活动的余地，它就把头搁在木板上，可怜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行人，不吵也不闹。偶尔有路过的人停下脚步逗一逗它，或者给它扔点吃的，它就会开心地摇尾巴。
一天我刚上楼梯就听到有人说，这狗真可怜，一整天都圈在这儿没人管。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舒服，生气、不忍、心疼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
思来想去，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养狗，便决定将它送给隔壁小区的朋友。它眼泪汪汪地看着我，试图从朋友怀里挣脱，却最终失败。以往下班后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往家赶，但现在家里一下子冷清了，我竟有些不适应，甚至经常产生幻听。
周末，朋友突然敲门，气喘吁吁地问我贝贝有没有回来。我说没有。她说贝贝丢了。我们将小区附近，街道、公园翻了个底朝天，也没有贝贝的影子。被车撞了，被人打了，还是掉下水井了，各种不好的假设，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。
我们最终也没能找到贝贝。朋友跟我道了歉后，垂头丧气回家了。我一个人在雨中，像个游魂野鬼，漫无目的走着。想着将它们母子强行拆散后，没让它过过一天好日子，就自责的要命。
就在我倍感绝望时，耳边传来两声稚嫩的狗吠。起初我以为是幻听，但狗吠声再次响起，我顺着声音往外走，在楼道对面的一个破旧沙发底下找到了贝贝。它满身污泥，瑟瑟发抖。我激动地将它抱起，泪流满面，它也颤抖着身体轻轻蹭我的下巴。
我将贝贝抱回家，给它洗了热水澡，它满脸兴奋地在我面前撒欢。我发誓要好好待它，绝不再遗弃。我开始上网查阅有关博美的习性和饲养方法，才明白不是贝贝不听话，而是我没有好好调教它。
我按照网上教的方法，早晚定时带它去户外上厕所，每成功一次都会给它奖励。虽然偶尔我还是会失去耐心，冲它发脾气，但再没对它动过手。贝贝也永远是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，竭尽所能讨好我。
从最初的到处拉尿到后来的主动上厕所，贝贝学会了很多技能。它下了不少功夫，目的只有一个，讨我欢心。在遥远的异乡，贝贝陪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。虽然期间它短暂丢失过几次，但悲伤之余，我总会安慰自己，它总归还活在这个世界上。
十多年里，无论我与身边的人如何相处，都免不了磕磕绊绊，聚聚散散。唯有贝贝忠心耿耿不离不弃，哪怕我心情不好拿它出气，它也依旧不计前嫌地讨好我。
后来我要到太原生活，贝贝就成了最大的难题。小区一个爱狗人士得知我要离开，主动上门找我谈收养贝贝的事，表示愿意出高价，并承诺给贝贝最好的生活条件。但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将它卖掉。最终，囊中羞涩的我花六百块让它坐着飞机跟我一起回了太原。
过年时，我将贝贝独自留在太原，回了老家。走前我给家里安装了高清摄像头，每天视频观察它的一举一动。起初它很焦躁，每隔几分钟就会从狗屋钻出来，在客厅里来回游荡，只要门外有一丝风吹草动，都会兴奋地冲到门口。渐渐地，它出来溜达的次数越来越少，除了吃饭上厕所，几乎一整天都耷拉着脑袋待在窝里。我对着镜头喊它贝贝，它钻出狗窝兴奋地四处寻找，如此反复几次后，它似乎明白了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。
假期结束我回到太原，贝贝激动得又蹭又咬，满地撒欢。渐渐地，我发现贝贝变懒了，不愿意主动帮我叼快递，还总是撒娇要抱抱。见我不搭理它，就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，我只好抱它上楼，警告它，再这样就不喜欢它了，它嗖一下从我身上跳下来，在地上表演转圈咬尾巴逗我开心。刚转了两圈，它突然一头栽倒在地，大口大口喘气。我以为它又在跟我玩儿，呵斥它别演戏，可它气息越来越弱，最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。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，赶忙将它抱起送往医院。
我哭着央求大夫给贝贝做心脏复苏，大夫却说它已经死了，做什么都没用。我带着哭腔祈求大夫再试试，说贝贝的身体还热着。大夫摇了摇头，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别太难过。
很快火化炉就将它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带走了，除了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骨灰，什么也没留下。
十一岁，对人类来说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年龄。而对于宠物狗来说，已经是耄耋老翁。可在我眼里，它有过童年的淘气幼稚，有过少女的亭亭玉立，有过中年的成熟稳重，唯独没有过老年的弱不禁风。
或许它早有病痛，只是它太过隐忍，我未曾察觉。
我将骨灰罐置于柜上，劝慰自己，它骤然离世，未受病痛折磨也算幸运。它完成了陪你一程，逗你开心的使命，也算寿终正寝。还能怎样，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。
可我还是常常会在半夜惊醒，喊着它的名字，突然号啕大哭。我第一次尝到心疼的滋味。那不是难过，不是伤心，是实实在在，锥心刺骨地疼。
我拆除摄像头，送出玩具、狗粮，赠予狗笼，试图忘却，却唯独不舍删其照片。出门前，我仍习惯多看几眼，几欲呼唤，它却不再出现。
我依旧是那个在外漂泊的人，而那条忠心耿耿陪伴我的狗，却再也不见。
可能我还会养一条狗，叫它毛毛，叫它蓉蓉，或者还叫它贝贝。但无论我叫它什么，它总归会重蹈覆辙，离我而去。可毕竟我曾拥有过它，这不就够了。